2018年末,分别在上海和东京这两座城市,两个重量级的展览先后上演,它们分别指向两位中国艺术史上的大师:董其昌和颜真卿。分别指向两条重要的艺术史线索:文人艺术和书法。这两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杰出艺术家,而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均是上承前代又开启新路,历史长河从他们身边流过时都会转一个弯。
从今日看,颜、董都属于一个日后被归纳出的大“传统”的形状内部,但如果放到他们当时所处时代的语境下,他们是极具创造力的,无不是笔力能扛鼎,“狮子一法乳,散为诸名家”。即使不弄丹青,也是响当当不一般的人物。人在艺先,这也是中国受儒家影响的艺文评判标准的惯例。
这两个大展无不尽力搜罗世界各地相关藏品,在策划上不约而同不仅仅局限于一两个人物,而是尽量去展现一条发展演变的线索,一种时代氛围的流变,以此让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些早已在书本上熟知的人与画。
大展难得,不少人专程前往瞻临,刘彦湖、靳卫红二位先生就属其中之列。听他们以艺术家的眼光,亲历者的身份,来聊一聊对于大展的体会和感受,想必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欣赏视角。
靳卫红
JIN WEIHONG
1989 年毕业于中国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2006 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并获美术学博士学位。1991 年起供职于《江苏画刊》(现《画刊》)杂志社,历任编辑、编辑室主任、主编、副社长。现供职于江苏省国画院。
库艺术=库:两个展览您均亲临现场,哪个展览对您触动最大?为什么?
靳卫红=靳:从展览角度来看,不太好说更偏爱哪一个,两个都是研究型的展览,做得都很好。颜真卿展的时间相对比较短,加上事先媒宣做足了功夫,感觉更加稀罕。
颜真卿展其实是关于中国书法史演变的一次再梳理,展览的名称用“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含义也十分清楚。以颜真卿为代表的唐人风貌,精神和情感抒发的饱满程度的确大大超越前朝,更是一种用艺术启迪人性的典范。本次展览里面有很多了不得的作品,研究也做得细致,算得上是一个顶级的展览了。也放入了日本最早期的书法——受唐代书法影响——作为一个参照的角度,对我们理解日本书法的发展很有帮助,很好。《祭侄文稿》就不用说了,我去看这个展览的另一个原因是看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据传有80余年未露面。其实,在《祭侄文稿》面前停留的时间很短,看这件东西需排队半小时以上。日本人很规矩,每个人都在移动,你也不好意思停下来,在印刷复制技术高超的现在,还不如仔细看看拷贝。
上博的《丹青宝筏》董其昌展做得也很细,从展览的名称上已经表达得清晰了,把一个由董其昌所代表的文人立场的源流和他承上启下的意义梳理出来。这个目的确实做到了。因为我个人对董其昌的艺术不是那么喜欢,所以,不象看颜真卿展,我一直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看董其昌展我就是在审视一个学者,一个文人,他如何观看前人及如何对前人的思想和方法做整体性的总结和发挥。所以这两个展览我观看时心理状态不太一样。
以前,我们做古人的展览,比如,“四王”“四僧”,只拿他们自己的作品。现在,研究型的展览方法传入进来,谈一个问题,展览的视野更开阔,体量也更宏大,了解一部分艺术史,这样看展览不仅是看几张画,而是受一次教育,很过瘾。
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局部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局部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库:您刚才提到《五马图》,这次看到原作,您有什么感受?
靳:以前看《五马图》的印刷品,我对它的造型、笔法就很喜欢。这次看原作说实话我有一点失望,甚至还产生了疑问,这真的是李公麟的传世真迹吗?人物的线条勾勒犹犹豫豫,所乏神采,似乎还不如在印刷品上所见。但那么多人过眼,又曾是皇家收藏,应该不会有问题。也许我应该问:这作品是否已经被我们神化了?
元,倪瓒《六君子图》,上海博物馆藏
明,董其昌《栖霞寺诗意图》,上海博物馆藏
库:两个展览看过,对这两位中国美术史上的顶级艺术家是否会有一种比对?
靳:这两位巨匠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中国艺术的发展,无论书法还是绘画,相对来说还是在一种稳定的审美系统中发展,所以,展现的无论是颜真卿抑或董其昌,都会感觉他们面对的是一种共同的知识背景,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也恰恰在这个基础上,董其昌才能够整理出一套文人系统的经验,把文人画无论是实路还是理论推向纵深。董其昌的背后是一个时代,他个人十分了不起,有创造力,善于发现,但是,同时代有一批人在共同探讨问题,是一个文化圈,这次展览也有呈现。他们对于“文人画”系统的总结是中国艺术史的一个新起点。放眼世界,这恐怕是最早对形式语言自觉进行梳理和总结的工作。后来,“四王”逐渐把这种经验板结化了,变成了绘画的规矩,慢慢就没意思了。
颜真卿的展览,一个唐代出来了。唐人书法作品110件左右,占全场的60%以上,虞世南、褚遂良、怀素,张旭等等,这些人太丰满完足了,所以,他们的书法自然就是丰满完足。唐代书法的成就是人的溢出状态,自唐之后,我觉得都是跟随和继续发展。这次主角是颜真卿,他是书法史上的一尊神像,但在这唐代书法的展场来看颜真卿,也是一件非常有启发的事情,你会注意到背后那是一个时代,而不是一件孤本。
怀素《自叙帖》 部分
王羲之,《妹至帖》,九州国立博物馆
库:在观看过程中,您以一个艺术家的视角,是否会在某些时候联想到自己的创作?
靳:我使用的媒介一直是水墨,无可避免跟前人有很多牵连。加上我对笔墨的兴趣向来很大。我看作品,难免除了看其意义,也会看他的具体细节。以前看董其昌,总觉得有一点刻板,缺少生机,但这次看到从美国某个博物馆借来的董其昌课徒稿,突然觉得他也会松动灵活。也发现董其昌很多局部皴法在放大的镜头下很漂亮。
看到颜真卿书法里用笔的凝重浑厚,我自然地就会用心去追摹。包括看怀素的草书,也愿意跟着他的节奏,去感受怀素在写字时的心理状态。这是一种濡养,是潜移默化的,未必会很生硬地跟自己的创作发生关联。
明,董其昌,《燕吴八景图册》之《九峰招隐》,上海博物馆藏
明,董其昌,《燕吴八景图册》之《西山雪霁》,上海博物馆藏